張輝誠 (20080728)
散文家徐國能有回坐我的車同去某高中擔任文學獎評審,
途中偶然提及學長陳大為曾撰文說國能讀書時,總跨騎重型機車風馳電掣來去,
與他文弱書生形象殊不相符,原想國能可能有所辯解,
不料他反倒說了段極耐人尋味又饒富哲理的話來,
他說:「輝誠,我告訴你,開車是物質的,騎車才是精神的。」
國能這話自然有好幾層意思,不過他不知道我騎車的歷史,遠比開車歷史長許多,
況且他所說的騎車是精神的,顯然是針對重型機車而言,
好在我也有過一年時間跨騎重型機車的經驗,很能知悉他所說的精神層次。
但我還有更長時間跨坐一般販夫走卒所騎的摩托車,
自然又更知曉他所不知道的另一層可能既非精神、又非物質層次的境界。
今日重型機車動輒數十萬元,並非人人有能力購買,
即便有機會試乘,也未必能稱意奔馳,因為重型機車乃手排檔,
左手把為離合器,左腳單槓變檔,踩下是一檔,倒勾是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檔,
遇到臨停,又得快速踏回一檔再倒勾回空檔,
若不熟練騎乘重機,手忙腳亂不說,經常熄火也是常見。
我大學畢業後分發在台北教書,恰好我哥換開公司配車,
遂把他的FZR機車轉送給我,當時尚未開放150CC以上重機,
FZR恰恰是149CC,算的上游走重機邊緣。
我每日騎車至學校,自師大路轉和平東路,一路騎到底,
當時尚不須戴安全帽,跨坐我的深藍FZR重機,油門輕催,引擎轟隆低吼,
迎風揚髮,好不快意,只是一路紅燈太多,時不時遇紅輒停,
偏偏FZR油缸特大,碟剎又靈敏,老撞得跨下疼痛不已。
唯拉風好景不常,不過數月,我的FZR就因停在租賃處路旁而遭竊了。
後來我跑到機車行,買了一輛二手山葉五十CC機車,人稱小綿羊是也。
如果說重機是穩重而剽悍,那麼小綿羊就是敏捷而矯健了。
小綿羊僅有一右手把主管油門,手把前左鼓右碟剎,
腳下則全不費工夫,一路猛催油門,無須換檔,極速可達六、七十,
速度雖不快,但在兩柱紅燈之間的短距離快意奔馳卻也綽綽有餘,
加之車身輕巧窄細,轉動伶俐,也就不知怎地越來越不耐煩牛步機車阻前、龐大汽車擋道,
忽見一僅容車身之縫隙,便不由自主略偏龍頭,重催油門,排氣管怒吼一聲,
遂轉入狹谷、臨淵履薄,不多時前方復見寬廣天地,原來已過萬重山,早將眾車拋諸腦後了。
久而久之,遂刁鑽成性,蠻野難馴了。
所以說騎重機最宜山巔海湄,景色絕麗足供長途一路瀏賞,
又無紅燈時時阻道干擾,重機怒吼之聲復與海濤松風相互應和、包容,可謂絕妙之舉;
小綿羊則最宜城市巷弄,車陣長龍之間乍奔乍停、見縫穿針,
利索之砰砰引擎聲與諸多小綿羊聲氣互通,洋洋大觀,足可駭大狼也。
●
日本人室友高松雄生初到台灣,對我說最想看看台北十字路口滿坑滿谷摩托車景象,
之前他在日本看到介紹台灣影片時就覺得實在壯觀喔。
我對他這樣認真覺得有些好笑,但為盡地主之誼,
倒也真領著他走路到大安森林公園旁的天橋上,陪他看下班時的摩托車流。
彼時秋天夕陽西墜於和平西路盡頭,燦爛金光打亮和平東路上紅燈下暫停的騎士們額首,
個個臉上俱發出奇異光芒,長長身影拉往背後,一時間竟彷若身批金甲之戰士們蓄勢以待,
終於綠燈亮起,金甲之戰士們遂爭先恐後,吼聲四起,呼嘯馳出──
說實話,這種情景我早司空見慣,但對高松這個外國人可就不同,
只聽見他不斷用破中文說:「好厲害!好厲害!」
要不了多久,高松終究心癢難耐也買了一部二手小綿羊,
將其內心幽微的刁蠻性格痛快淋漓地催放於油門之中,
奔馳於街頭車水馬龍之內,開始了他在台灣的摩托車騎士生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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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騎乘摩托車者是騎士,尚且文雅,要說成騎兵或戰士,便較為豪邁些。
今人跨騎摩托車,實與古人騎馬相似。
古人豢馬作為交通工具,平日秣馬餵養,臨到出遠門則揚鞭縱馳,快意驅騁;
今人則捨馬為摩托車,平日稍稍保養、餵以汽油,臨出門,只消鑰匙一插,長程短途,隨君差遣。
而古代騎兵,身著盔甲,全副武裝,縱橫沙場;
今日騎士,頭戴安全帽,面著口罩,為生活奔馳於柴米油鹽戰場卻也差堪比擬。
和高松這種浪漫騎士不同,我爸騎摩托車顯然是屬於汲汲於生活柴米油鹽的老實騎士。
我家第一部摩托車石橋五十CC,自動排檔,是我爸用來奔馳於各處工地,
從事他板模工的辛苦活兒,好來養活我們一家六口兒,當然後來也因為他逐漸衰老
又過於疲累而屢次摔車、撞車、撞電線杆,導致傷痕累累,血肉淋漓。
但只要他的摩托車還能動,還不肯因撞歪幾處零件就輕易拋棄他這個老人,
要不了多久他又會全副「工」裝跨乘他的愛駒又繼續去賣命討賺生活。
不過還沒有頻頻摔車之前,每逢假日,我爸就會載著年僅七歲的我和我阿母,
從褒忠回蔥子寮探望外公外婆,我阿母坐後座,當時我個頭小,恰恰可以蹲站在前腳座,
我爸一路悠緩前馳,我手輕放在龍頭上,望著壯闊無邊的雲林平原,
稻田、花生、玉蜀黍、甘蔗田,一一映入眼簾,台鐵小火車的鐵軌匡通匡通振了摩托車兩下,
──除此之外,我現在每每回想起來的,都是我後腦勺貼住父親大肚腩的安穩感覺,
彷彿他一直是我的靠山似的。
也因此,我對摩托車的感情,自然就不只是純粹精神或物質兩分的層次所能涵括或區分。
比方說有的人用摩托車來夜遊,大學生抽鑰匙的習慣不知如今尚存否?
過往成群結隊呼嘯至三峽、陽明山、宜蘭等地,整夜不歸,
臨天亮時方才興盡而回奔到永和豆漿吃早點,再各自道別回宿舍睡囫圇覺;
有的人用摩托車載女友出遊,起先女孩猶兀自將手握緊後座把手,
但隨著感情加溫,漸扶住腰間,後來怕騎士太冷而緊緊摟抱,前胸貼後背了;
有的人用摩托車來載小孩,在一波波汽車陣中,也不管小孩是否已經懂得比較而略顯
寧願坐公車回家的心理,猶一心一意擔心小孩落單或頻頻換車辛苦而執意來接送的苦心父母;
有的人用摩托車上下班,有的人用用摩托車載貨,有的人用摩托車代步,有人的用摩托車……,
──摩托車功用千差萬別,卻都這麼重要,若是摩托車不幸拋錨或遭竊,
能到的世界忽然急劇縮小,平常用不著的公車路線圖,甚至也很少搭的捷運路線表,
翻來覆去,一團混亂,終究還是摩托車來的便利,於是又趕緊修好或購置新摩托車,重新上路也。
這種心境,有時是自由無拘的精神,有時又是情愛的媒介,
有時又是親情的展現,有時又是生活的奔波,……果真是無法一言以蔽之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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話雖如此,但總有不少共同感受之處,如下雨天時,
全罩式雨衣總會在停車時逼出一隻腳或者兩隻腳落地,讓大雨淋個褲管和鞋子完全溼透;
大熱天時,全罩式或半罩式安全帽總會逼出滿頭熱汗,一身淋漓;寒流來時,
戴手套也好,不太手套也好,雙手總是凍僵,穿防風夾克也好,不穿也好,身軀總是冷顫;
交通尖峰時,戴口罩也罷,不戴口罩也罷,滿臉總是塵埃,鼻孔經常可以清出許多髒垢;
晴天忽下起磅礡大雨,無不就近躲進騎樓、橋下、隧道中避雨,偎聚如落難之虎,
遂掀起坐墊,取出雨衣披上,有的還稍稍等候雨勢轉小,有的則立刻穿妥雨衣旋即馬不停蹄趕路去了;
紅燈下,左右張望著,總會想或許身旁這些穿戴重重的騎士會不會其實就是熟稔的朋友?
我和這些騎士其實都是久違的朋友,
當初我會買部二手汽車,並非國能所想像的那樣重於物質享受層面,
而是父親因行動不便又必須上醫院洗腎,我特地買來當作交通工作,
如果父親可以行動自如的話,我猜想他一定也喜歡我用摩托車載他到處晃蕩,
甚至上醫院也無妨,那就好像我小時候他載我一樣,或許他也會感受到我穩穩的在他前面,
彷彿是他的靠山一樣。只是那種感覺,在汽車裡頭恐怕很難體會。
也於是,摩托車呼嘯來去,竟全都傳遞著尋常百姓的希望、期待與情愛,
夾雜在汽車與汽車之間,瀰漫在塵埃與廢氣之上,滿坑滿谷的希望、期待與情愛一波又一波,
從東西南北洶湧而至,又從東西南北退潮而去,日以繼夜,生生不息。
路燈再度亮起,油門緊催,
不管是重機或小綿羊,不管是變速或自排摩托車,
低吼一聲,奔馳向前,一聲接遞一聲,節奏鮮明,旋律明朗而愉快,就像一首生活進行曲。
有一天,我還是會回到這首歌裡去徜徉。
好久沒騎著我的小草莓,盡情徜徉於山光水色之中了,
出去玩的方式千百種,我還是最喜歡騎著機車四處逍遙,
也許太陽曬,也許會淋雨,也許被風吹,也許灰塵多,
但,享受自由掌握在手中的感覺,
真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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